无关风月

京城柳树抽条的时候,朔北边关传来了捷报,赵将军大败北部蛮族,大汉也迎来了三年来的第一个暖春。

三年前,赵将军赵援在追击匈奴途中遭遇埋伏,亲兵全部战死,身受重伤,受命回京时仍昏迷不醒,边关匈奴蠢蠢欲动,国不可一日无将,赵援之女赵绣儿临危受命。

虽都是赵将军,可此赵将军却已非彼赵将军。

赵绣儿虽是女子,但从小混迹军营,又在战场真刀真枪历练了三年,此战大捷,击退匈奴二百里,汉帝大喜,召赵绣儿一行人入京论功行赏。

赵绣儿入京的消息一经传开,不仅郦候府门口每日多了好些好事之人,茶楼面摊人们的谈资也多了起来。

要说京城最让人艳羡的一对儿,上至皇亲贵胃,下至黎民百姓,都知道当属赵府独女赵绣儿和郦候府嫡子郦元勤。

二人青梅竹马,不说身份万里挑一,赵绣儿和郦元勤都生得极好,俊男靓女,看着就登对儿。

赵绣儿此次立了大功,正在大伙谈论皇帝会不会赐婚于二人时,候府嫡子郦元勤迎娶李侍郎之女李墨玉的消息又闹了个满城风雨。

一同随皇帝诏书送至边关的还有一封家书,赵绣儿已经很久没有收到过母亲的信了,但她也只是把信揣进怀里,便又进了大营。

不论胜败,只要打战就一定有伤亡,战后伤亡和部署都是必要的,赵绣儿一直忙到入夜才回到自己的营帐。

掏出怀里的书信,盯了许久,她才缓缓打开。

父亲在她来边关的一年后醒来了,只是身体大不如前,还好有母亲的悉心陪伴照顾,远离了边关,总算有一段难得的平静生活。

母亲在信中一如既往简述了自己与父亲在家一切安好,只望她能安心地上阵杀敌,保家卫国,只是这次信后,多一段别话。

“郦小侯爷已与李侍郎之女李墨玉有婚配,吾女莫念过往,望珍重自身。”

边关荒凉,唯一轮明月尤为皎洁,赵绣儿走出营帐,任大片月光洒上肩头,又被青黑色常服抹去,只余一灰色人影。

郦小侯爷,郦元勤啊……

自从两年前的那封书信,她已经许久没听人说过这个名字了,母亲不提,兴许她都快忘了吧。

离京那日,她记得郦元勤来送了她,还偷偷跟她说他会常去书信,会等她回京,她一直记在心里。

她与郦元勤年少一同入了京郊大营,一待就是五年,五年朝夕,他是她的战友和对手,也是她的元勤哥哥,少女情愫都藏在了这一声哥哥里,京城人人都说他们金童玉女不是没有道理。

朔北寒苦,母亲常常来信,只是母亲是长辈,虽牵挂她,也不能面面俱到,郦元勤的来信中却常常会写些京城的趣事儿,她都不知道自己总是看着看着就笑了。

那时候她啊就盼着战事快点结束,父亲早日醒来,她有点想郦元勤了。

第二年元月,她等来了父亲苏醒的消息,可郦元勤却再也没有来信,直到母亲的一封信让她与郦元勤断绝往来。

她问母亲为何,母亲只说这是她与父亲***同的决定,她给郦元勤的信也再无回应。两边无果,边关又战事吃紧,她只好先把心思放在战场上。

人一倒下,漫漫黄沙便盖过了淌着的鲜血,看多了死,人对生的欲望也就没那么重了,可情又是另一件事,它让人重新渴望生,情感被理性压进角落,说是忘了,可又怎么去忘。

远处树梢传来了乌鸦的破锣嗓子声,在寂静的夜里更加刺耳,边关的月光还是如水一样温柔,抚慰着黄沙下的无数白骨,明天就要启程回京,到时候就什么都知道了。

赵绣儿回京带的人不多,进了城门便直往皇宫大内而去。

卸下武器,赵绣儿走进大殿,看到迎面出殿的郦元勤,一下顿住了。

三年不见,他的身形更加挺拔却不失俊秀,朝服穿在他身上勾勒出棱角轮廓,有士子的清气,也愈发可见出入官场后的深沉。

郦元勤见到她,只是微微点头打了个招呼,便步履不停地穿过殿堂,那样轻飘飘地,不像她,要拼命掐住掌心才能抑制住喉头险些溢出的声音。

行了礼,皇帝问了些朔北的情况,赵绣儿一样一样如实详尽回答,龙心大悦,皇帝又夸奖了赵绣儿好一番才问她有何想要的赏赐。

“臣并无想要的赏赐,只望圣上能允臣多伴父母几日,其余皆按规制赏罚即可。”

皇帝听后摸了摸胡子,笑道:“爱卿年岁也不小了,放在皇城早已嫁人,是朕耽误了你呀,爱卿可有心上人,朕赐婚予你。”

郦元勤刚走的身影在赵绣儿脑海里一闪而过,她稳了稳有些乱的呼吸,缓缓吐出几个字。

“臣这几年一心都在战事上,并无情爱心思。”

她还记得母亲那封信里的话,在不知道前因后果的情况下,不应该做的事就不要做。

皇帝听了好像更加高兴了,唤侍从将呈盘端到赵绣儿身前,说道:“爱卿此战立了大功,朕便将这北部兵符赠予爱卿。”

收下兵符,赵绣儿叩谢皇恩,便退了下去。

赵绣儿前往边关的时候只有一个参将身份,并无兵权,她知道,父亲虽受伤,但还是北部元帅,这兵符一直是在父亲手里,是何时交给皇上的,她不知道这其中发生过何事,只能快赶回家。

赵父赵母都在前厅等着赵绣儿,见到思念的亲人,她有点眼红,赵母帮她拭了拭泪,父母二人同样想念她这个唯一的女儿。

“父亲,今日圣上将兵符给了我,兵符不是一直在您那,这是怎么一回事?”

赵父知道她迟早会问这件事情,无奈叹了口气,正要说却被赵母一瞥眼夺过了话头。

她奉皇命走时,赵父还重伤未醒,皇帝派太医来诊病,可一个两个太医没看几下就都说是不行了,赵母心急得不行,让他们再看看,可他们全都推脱了事。

后来皇帝又派人来以赵父病重为由,收了赵父的兵符,赵母这才隐隐察觉到不对劲。还好后来曾受过赵家恩惠的陆大夫上门,前前后后将近一年,才把赵父救过来。

赵父在北部边关多年,军中威信颇盛,甚至可以说即使没有那块兵符,也是一呼百应,功高盖主,皇帝终究是忌惮了。

赵父伤了,皇帝就计划着把赵父的兵符收回来,可边关又不能无将,赵氏一脉不论男女皆善于武,赵绣儿更是有巾帼不让须眉的美名,皇帝便派了赵绣儿去边关,也能体现皇帝贤名。

如今赵绣儿虽有兵权,可她是女儿身,皇帝便可以钳制她的婚姻。

皇帝是绝不允许她与皇室宗亲有姻亲的,知晓这层道理,甚至是有点宗亲关系的人都对她避之不及,更何况是郦侯府的人。

所以母亲在父亲醒后让她不要再与郦元勤交往过密,违抗圣意的人终究不会有好下场。想通了前因后果,赵绣儿深舒口气,缓缓开口。

“女儿知道了。所以,是圣上不让我与郦小侯爷在一起,郦候府与皇宫牵扯过深,势力不小,而父亲又手握兵权,圣上是害怕……”

赵父点头,赵母心疼地抱过赵绣儿,无言地安慰。

“母亲,小侯爷知道的吧,所以他……”赵绣儿的声音有些哽咽,沙场上身经百战,她已经很久没哭过了。

“阿绣,不是的。”母亲轻轻拍着她,温柔的话划过她心尖,平息了一阵又一阵的心悸。

赵绣儿四月初七返回朔北,郦元勤和李墨玉的嫁娶定在了四月初六。

大婚当天,十里红妆,京城人无不怀着欣艳又肃穆的心情迎接这对新人,赵绣儿着一身淡青色的裙装随赵母出席郦候府婚宴。

新婚夫妇行过拜礼,新郎官将新妇送入洞房又出来招待客人。

总有人抱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理,想看看那曾经的青梅竹马在不属于他们的婚宴上相见会发生些什么。

郦元勤走至赵绣儿面前时,她的心还是抑制不住地跳动,但眼底始终是笑着的,她真心希望这对新人能够幸福。郦元勤在触及赵绣儿眼底的笑意时,也还以一个温暖的笑。

“郦小侯爷新婚快乐,百年好合。”赵绣儿的声音轻而稳,带着朔北边关的风。

郦元勤看着眼前这个女孩儿,三年边关生活让她褪去了原来的娇憨,却更添了一份飒爽洒脱,像沙场的风,风过而无痕。

她再也不是那个在京郊军营喊他元勤哥哥的小女孩,更不再是他应该放在心上的人了,风过无痕,往事他们都该忘了。

“谢过赵将军。”郦元勤拱手作揖表示谢意后便走向下一桌。

他们两人都没有满足看热闹人的心思。

酒过三巡,郦元勤不免有些迷糊,在下人的搀扶下送别来客。

赵母和赵绣儿是最后走的,二人说了些喜话,互相道别后,赵绣儿搀着赵母上了轿子,自己复又走下来,一跃上马,伴轿而行。

郦元勤站在郦府门口一直目送她们远去,酒气上涌,夜色迷蒙,跨马女子的淡青色衣裳隐隐绰绰。

他忆起那日他送她去边关时她也穿了一件淡青色的常服,他朝着跨马前行的她高呼告别,她也回身挥手,那时看着马匹将她带走也不觉距离遥远,今日同样场景,他却觉得有十万八千里。

他曾亲手送她的姑娘入边关,亲眼看着他的姑娘去征战沙场,后来他把自己置于庙堂之上,想来到时也能帮她一把,却不想这一开始就是一场死局。

如果说战场是血染兵戈,那朝堂则是暗流涌动,都是一不小心就要命的地方。赵绣儿承其父之智勇,将来必成大器,手握兵权又身为女儿身,她的婚事就不能随便。

赵父醒后不久,皇帝便把郦元勤召去了皇宫,皇帝想要把郡主赐婚于他,这是一场仕途家族和婚姻二选一的题。

他终是选了家族,但也没有选郡主,他知道,只要不是赵绣儿,皇帝都会同意,所以他选择了支持新派的李侍郎之女李墨玉。

旧派多系于皇室宗亲,内里早已腐败,甚至于妖言惑上,而新派力求革新,肃清奸佞,他虽为皇室族亲,却不愿与旧党为伍,更欣赏新党做派。

既知与赵绣儿已无可能,倒不如随心选择一个适合自己的人,既为了他自己,也为了她,因为他始终希望她也能过得好。次日,他就去了赵府,坦白一切,主动请罪与赵绣儿断了往来。

人终究是回不到过去的,只能在选择的路上往前走,郦元勤回身闭门,他知道还有一人在等他回家。

四月初七,赵绣儿告别父母返回边关,不同于快马加鞭的回京路,他们改官道为民道,可以遍览大好河山。

京城富庶,百姓安乐,越往北走,人口越少,土地也越荒凉,直至朔北边地,人口多聚集在边城内,城外郊野虽有土地,但极少有百姓安家。

边地多受蛮族劫掠,全赖守边官兵,一兵护万民,一将守一方,天高皇帝远,对于边关百姓来说,他们更信赖于守边将领。

赵绣儿看着近在咫尺的朔北边城,边关的风依旧很烈,三年风吹日晒,她已不惧边关风雨。

临走前她向皇帝辞别,并承诺她愿意为天子永守朔北边关,至死方休。

她与郦元勤之间,或许不能说先做选择的是郦元勤,那个人应该是她,在她决定踏上征途开始,在她打下第一场胜仗开始,他们的位置早已注定。

守护一方百姓平安,是赵家存在的意义,也是她不可推却的责任,能守住一方百姓平安,也是她今生最大的愿望。

沙砾被风扬起复又落下,就像守边的将士,生在这片土地也终归于这片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