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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 「钱拿来」
「耶?这里真的是阿拉斯加?」走出机场的瞬间,我不禁大惊失色。热死了,虽说是七月,这里和日本的夏天简直没两样,而且阳光搞不好还更强。我对阿拉斯加的想像只有一个「冷」字,这下完全措手不及,发现自己的穿著全然不对——毛线袜和羽毛外套,忍不住觉得好笑。我可是从酷暑的日本作好全副武装才过来的呢!迅速换上T恤和短裤,走出机场大厅,我开始著手准备工作。因为自行车是被分解后装进纸箱、送上飞机讬运,首先必须组装起来才行。
但这里,也太安静了。搭同班飞机的人陆续走光后,宛如火车站的小小机场顿时空荡荡的,小鸟边啾啾叫边在大厅跳进跳出。眼前是一片广阔的荒野,看得到远处黑压压的针叶树林,那就是所谓的针叶林带吧?更远处是尖锐高耸的青绿群山,高高的天空一望无际,和日本的明显不同,看起来异常宽广。
自行车组装完成,接下来是行李。我有六个置物袋,分别装著露营用具与防寒用具、换洗衣物、文库本和字典等书籍类、照相机、工具,和药品——因为接下来可是要环游世界,行李数量可观也是理所当然。好不容易把约四十公斤的行李安顿完毕,我推著自行车走到路上。那是一条笔直而开阔的大路,铺得太过平整漂亮,反而索然无味,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美国风光吧。
「终于上路了。」我在心中低语,有点陶醉在英雄主义的情怀中。不管怎么说,多年来的梦想从这一刻开始成真。我一本正经地踩上踏板,沉甸甸的自行车开始前进……
「怎么搞的?」
一瞬间,车头摇摇晃晃,根本无法控制。行李太重了,自行车渐渐歪向一边,差点撞上路旁栅栏,我慌忙煞车。车子一停下来,干燥的风咻咻地吹上背脊。
「这,这样骑得动吗?」
虽然已经有某种程度的心理准备,行李的重量还是远远超乎想像,感觉就像多载了一个人似的。
——这可不是想像中的浪漫旅程哪……
我又一次小心翼翼地踩著自行车,摇摇晃晃,这次渐渐偏向快车道,后方来车「叭叭叭叭—」的喇叭声此起彼落,我吓出一身冷汗。
「别,别慌啊!」
踩著自行车,我一边为自己打气。今天只要骑到二十公里外的安克拉治就行了,这距离没什么大不了,而且现在才下午四点,不是吗……
骑了一会儿,来到一个开阔的十字路口,我根本不知道该往那边骑。突然,看到前头有个黑人女子走过来,她的衣著还真夸张得有点恐怖:亮粉红色露肚脐的套头运动衣,配上黑色的太阳眼镜,和阿拉斯加的形象还真不搭。
虽然隐约嗅到危险的气息,我的视线还是被运动衣下呼之欲出的木兰飞弹吸引。我想,向她问路好了。一冒出这个主意,方才沉重的心情一扫而空,毕竟这里是自由国度美国哪,说不定未来发展会很有趣呢……
我小心不让邪念表露在脸上,尽量有礼地向她搭话:
「Excuse me.(抱歉)」
她什么反应也没有,嘴巴不停咂咂嚼著口香糖,上上下下打量我,墨镜反射出让人不寒而栗的光芒。沉默的压迫感,让我甜美的妄想瞬间消失无踪。
——没错,一定是搭讪到什么可怕的家伙了……
我已经吓得不知如何是好。事到如今,总不能装作没问过路吧,我畏畏缩缩地接著问:
「啊,啊……Which way to down town?(市区要往哪个方向走?)」
女人一脸无聊地伸了个懒腰,看到那毛茸茸的腋下,我心情更郁卒了。她懒懒地继续嚼著口香糖,说:
「Give me one dollar.(给我一块钱)」
「啊?」
「GIVE ME ONE DOLLAR.」
「……」
是跟我要钱哪。来到美国遇见的第一个人、最初的对白竟然是这样,我不过是问个路而已!我半愕然地盯著她的脸,对方还是面无表情猛嚼口香糖。我勉为其难挤出声音答道:「No, thank you.(不用了,谢谢你。)」
为什么被勒索要钱还要回答「No, thank you.」呢?一边思考这个问题,一边飞也似地逃离现场。
踩著自行车,我深深地叹了口气。真是,这种开场简直糟透了……越想越觉得自己没用。
这时,出发前的大混乱再次浮现脑海。
——那果真是不祥的预兆吗?
一开始这么想,自行车也越发沉重了。没错,打从旅程开始前,事情就不对劲了……
01
出发前的大混乱
那是启程前二十五天的事。
那时我还是个上班族,预定十天后离职,正为职务交接和行政手续忙得不可开交。当天也是忙到深夜才回家。
「真是,早晚都要离职,干嘛这么拚?」
一边在心里发牢骚,一边解开领带,走进厕所解决生理需求,这时候——
「哇啊啊啊啊!」
我在厕所里放声尖叫:小便是鲜红色的!
「为,为什么偏偏现在发作……」
我的肾脏本有宿疾,叫做「胡桃夹症」(Nutcracker),那是某种因素导致肾脏静脉破裂,血液混进小便里。不算什么严重的大病,但一旦出现血尿,就必须住院吃药一到两周。这两年来一直都好好的,我以为已经自然疗愈。为求安心,我半年前还到医院检查,答案也是「没问题」,怎么会这样?
「为什么在这紧要关头发作……」
我抱头坐在马桶上。这种身体怎能骑自行车环游世界?不,更糟的是,公司再过十天就不管我死活了,社会保险也一并到期,要是住院时间一拉长,旅行基金就得通通砸在住院费上。梦想破灭、丢了工作、人生也一片黑暗,眼看就要成为废人……我觉得自己像被谁拖住双脚,不停往下坠落,遥远的过往记忆此时苏醒。
「那个算命阿婆的预言难道是真的……」
算命阿婆是我在精神病院认识的。学生时代我在那里打工,主要工作内容就是照顾病患起居,陪他们聊天。那位阿婆老穿著咖啡色防寒背心,虽然是住在这里的病患,行为举止看起来却完全正常,正常到让人不明白她为什么住进来。不过她可是有特异功能的,感应力非常强。据说只要看到你的脸,就可以断言你的过去未来,医院里纷纷传说她算得很准。我对算命完全没兴趣,也压根没打算找她看相。有一次,阿婆那张黝黑的脸冷不防凑近我,我也没拜讬她,她就自顾自开始算起来。
「你内脏的某个地方……有宿疾对吧。」
被她说中了……
「目前为止和三个女人交往过。」
呃……嗯……
我的过去和背景,就这样被算命阿婆一一揭露。果然是位道行高深的算命师哪!可是,她对我将来的预言却出乎意料。
「你会过著一帆风顺的幸福人生哦!不过,这种人生与刺激或冒险无缘。」
有没有搞错!我暗想,我的梦想可是骑自行车环游世界一周耶……
瞬间错愕之后,斗志却突然点燃。呵呵,这不是很有意思吗?
「好——正好!我就来改变命运,靠自己的力量扭转它!」
我从以前起,就是很容易接受现实,遇到事情马上认命。
老实说,那时候骑自行车环游世界的梦想还很模糊,一听完阿婆的占卜我却热血沸腾,突然冒出干劲来了。
可是,五年后,环游世界之旅已近在眼前,我却穿著西装坐在马桶上,没精打采地想:为什么会在这紧要关头血尿呢……
「这是天意叫我别去,要把我拉回一帆风顺的人生吧!」
衬衫被冷汗浸透,非常不舒服。我继续抱头坐在马桶上,过了好久还是动弹不得。
三天后我才去医院。因为害怕医生要我「取消行程」,提不起劲马上就诊,而且血尿也有可能自然好转。然而,三天过了,症状还是完全没有好转的迹象。我在医院里有认识的医生,抱著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情,我把对于这次旅行的热情一股脑向他倾诉,拚命强调:就算到这个地步,我也打算出发。想想,自己说的话,还真是不寻常呢。
医生全部听完后,只淡淡地说了一句:
「我让你赶得上出发。」
「真,真的吗?」
于是我紧急办理住院手续。距离正式启程只剩三个礼拜了。
02
再会了,我的「安全地带」
医生果真对我施以特别治疗,用点滴注射比平常多一倍以上的药剂,结果,四天后血尿停得干干净净。但就算现在好了,也不能保证以后不会再发作,而且出发前突然血尿很不吉利,也让我吓得半死。即使这样,之所以仍未打消念头,是我相信,自己在这时放弃的话,会后悔一辈子。
「要是有什么万一,到那时再说吧!」我这么想。
「既然这样还是要去!我要改变命运!就算一边血尿我也要上路!」
出院后,我连睡觉的空档也没有,手忙脚乱地整理自己的工作,参加连日举办的送别会,强撑著准备出发。
就这样,终于到了启程的日子。和来机场送行的朋友们说著玩笑话,其实内心恍恍惚惚像在作梦。也似乎是因为,为了走到「出发」这一步,耗尽了全部心力。
班机快起飞了。
在朋友的掌声中,我几近茫然地走进登机门。
坐进机内的座位,举目四望,四周都是「外国人」,突然涌起一股紧张感。
还想隐瞒?其实我只出国旅行过一次,根本就是旅游菜鸟,连身上的钱该怎么保管也不清楚。刚才,每位来机场饯行的朋友都送我一份礼金,钱还装在信封里,被我胡乱塞进包包。首先得先把这些钱收到其他地方才行……
飞机发出巨大的声响起飞了。等系紧安全带的灯号一熄灭,我就连忙抱著背包跑进厕所,坐在马桶上,打开礼金封套,把钞票拿出来。我知道自己的手在抖,却不是礼金太多,是我在怕啊!到底在怕什么不清楚,但心脏好像快跳出来似的。连同我自己预先买好的美金旅行支票和现金,全部加起来约七十万日圆。接下来该怎么办?
「对了,记得旅游书上写过,钱要贴身收好……」
于是,我试著把全部的钱塞进裤子里面的贵重品暗袋。但钞票叠起来太厚,怎么塞也塞不进去,更别提我的手还抖个不停呢。
「混蛋!搞什么啊,可恶!」
越焦急,手就抖得越厉害。
「你这家伙,到底在紧张什么!」
经过一番苦战,终于全塞进去了。呼,我喘了口气,把厚如厚切牛排的暗袋系回去,一脸若无其事地回到座位上。
面前的萤幕播放著好莱坞动作片,英文我一句也听不懂,只能呆呆看著。随著高昂的情绪逐渐稳定,思绪也清晰起来。我想,自己终于脱离「安全地带」了。
平静安稳的人生,对我来说已经是过去式,我已一步步踏上「高潮迭起」的人生了。思之令人痛快非常,刚才内心的混乱也不可思议地消失了。
「算命阿婆,给我走著瞧……」
我在内心暗自窃笑,不知不觉沉沉坠入梦乡。
03
午夜的恐惧
睁开眼睛,眼前是陌生的水蓝色墙壁,一瞬间我有点茫然,好不容易才想起自己置身何处。
——没错,这里是安克拉治的青年旅馆。
回想昨天下飞机之后发生的一切,不禁叹了口气。
被那个黑人女子勒索落荒而逃已经很惨。向人们问路时,每个人都亲切地指点我,我也「Yeah, yeah, I see.」地笑眯眯应声,可悲的是对方在说什么其实我半句也听不懂。要听惯活生生的英语会话,看来还需要一段时间吧。
不断地迷路,抵达青年旅馆已经晚上十一点,紧张和疲惫已到极限。确定还有床位后,我呆坐在自行车旁,一动也不动良久。
睡醒后,身体还是重得像铅块,看看时钟,时针指著四点。
——四点?
望向窗外,怎么看都不像凌晨四点!原来已经傍晚了。
「太蠢了……旅程的第一天不就这样白白浪费了吗?」
吓人的是,我竟然连续睡了十六个小时。
我为了准备出发几乎没睡饱过。不过,也是因为我打从来到这儿,就尽遇上些丧气事。慢慢从被窝爬起来,拖著睡过头的沉重身躯摸到会客室,看到一个男人背对我坐著。我有点紧张地试著搭话,想向他打听超市在哪。
「Excuse me?」
「Hai?(是)」
没想到我用英语一问,答的却是日文。回过头来的那张脸,毫无疑问地是个日本人,紧张感突然一扫而空,我差点没立刻冲上去一把抱住他。他戴著一副大眼镜,怎么看都像《哆啦A梦》的大雄。外表稳重,其实曾是某大学登山社社员,两天前还刚登上麦金利峰(注)呢。
「怎样,你攻顶了吗?」
「当然!」
他满脸笑容,高兴地说。
接下来他打算用电车或巴士环游世界。我们两人意气相投,就这样在会客室里聊开了。
「虽然不知道能走多远,我想,就走到走不动为止吧。」
大雄用沉稳的语气说道。看来是个不做作、不勉强,坚持顺应自己的意愿,自自然然过生活的人。
「你又为什么要来阿拉斯加呢?」
大雄问我。
「我想,既然要环游世界,就一定要从大陆的端点开始啦!这里不是北美大陆最北的机场吗?」
我这么一答,心情也跟著豪迈起来。从大陆的这一头走到另一头,这样才是真正的「环游世界」——我自以为是地作如是想。从阿拉斯加朝南美洲最南端的乌斯怀亚前进,然后飞到欧洲,接下来打算骑遍非洲和亚洲。
「全程预计花多久时间?」
「嗯——我也不很清楚,大概需要三、四年吧?」
大雄似乎很感动地睁大细细的眼睛,然后惊讶地笑了,我也跟著笑起来。
「不过,你为什么坚持环游世界一周呢?」
他这么一问,我有点为之语塞。的确,理由有很多,最根本的那个却非常不切实际:我只是想这么做而已。既然出生在这世上,就该好好看看它。但这样的理由实在太单纯,一说出口,连本人都觉得很难说服人。没想到大雄一听,立刻说「嗯,我明白。」
我受到鼓励,精神也来了,又继续说:
「然后,我还要找出世界第一的东西!」
「啊?那是什么?」
「不,我是说,什么东西是世界第一,由我来决定哦!」
自然风景也好,遗迹也好,全世界最美丽的城市一定会在某个地方。我希望可以踏遍全世界仔细寻找自己最珍贵的宝物,将值得保留一生的珍贵回忆铭刻在记忆深处。
「嗯嗯!」大雄高兴地听著,和他聊天,我越讲越起劲。
「至于为什么要骑自行车?我想,实际挥汗用双脚找到『宝物』时,快乐应该会更大吧。」
「这样啊。可是只靠自行车不会很累吗?」
「没关系啊!费尽千辛万苦靠双脚走遍世界,一定会有丰富的收获。如果真能达成,这辈子也足够了。」
发现自己越讲越得意,我在心里暗自苦笑:真是,也太得意忘形了,昨天明明还那么没用的说……
聊了一阵子,我们又一起到超市买东西,炒菜煮饭,一起吃了晚餐。我聒噪到连自己也了吓一跳,加上啤酒的助力,两人大声谈笑,惹得其他白人旅客为之侧目。
可是,当天夜里……
躺在床上,激昂的情绪一镇定下来,我被某种难以言喻的恐惧感攫住。在广阔的大陆上,一个人孤独地骑著自行车,这个在启程前浪漫无比的幻想,如今却成了让人害怕的景象。一走出市区,就是无垠无涯的广大森林,那里有熊出没,还有许多人带著手枪。
脑海中又浮现机场外遇到的女人,耳边响起她嚼口香糖的声音。和昨天晚上完全不同,我不停辗转反侧,完全没阖过眼。
就找到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