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门深似海小说

那时黛玉腕了香囊,独自荷了花锄,扯着扫花帚,往沁芳闸桥边来。一路蜿蜿蜒蜒,走得却有些累了,便在那路边的青白石上坐下歇息。没过多久,只听得一阵狂乱的呼叫声由北而来。一时间,丫头婆子们像没了头的苍蝇一般,影影绰绰地奔跑过来,后面跟了一大堆黄衣都侍卫,像捉小鸡般个个拿下了。

黛玉的手拿不住花锄,豁朗一声掉在石上,立时有个黄衣侍卫伸了脖子往这边望来。她不由心乱如麻:这是怎么了?说话间就来抄家了吗?

早在宝哥哥和宝姐姐成亲那天,黛玉便起意,准备回苏州去。不想老祖宗的身子却如风中残烛,转眼就在弥留之际了。

若不是前些日子紫鹃发狠,说了些教自己惊心的话,黛玉已准备让自己病死在潇湘馆了。忠肝义胆的紫鹃道破了贾家人对黛玉的心思:不只是林家无财无势,更因黛玉多年是个病秧子,心眼又小,贾母担心宝玉若娶了黛玉,恐怕将来连子嗣也不会有。

“姑娘若真把自己弄死倒也罢了,那宝玉还什么也不知道,可姑娘却是白白死了,没人心疼。只怕往后坟前连个烧纸的人也没有,姑娘前脚死,我后脚也会随姑娘去。”紫鹃这些话把黛玉从赴死的念头里拉了出来。黛玉觉得,自己绝不能以这样的凄惨面目,去见已死去的父亲和母亲。

黛玉心生悲怆,以后的日子,渐次地身心都坚强起来。她把自己在这里几年的心血,至此已作了了断。

临行前去见贾母的时候,她看到盛装的宝玉宝钗作为至亲的孙子和孙媳跪在床前,宝钗一声声地呼唤着老祖宗,宝玉却傻傻地戳在地上,似乎人和心都已去了远方,凤姐儿则一叠声地差遣着众人忙乱地侍奉着。黛玉只得悄悄地退出来,和紫鹃回潇湘馆的路上,两个人都忍不住洒下泪来。

老太太是不行了,不如行完孝再回去吧。再说紫鹃也要在这几天辞别家亲,两头里忙个不停。黛玉已经没什么可带的了,只是挂念那些刚盛开便飘落的鲜花儿,她要收集一些干净的带到南边家里去,总强过“污淖陷渠沟”。

可就是这当儿,抄家的旨意却突然下来了。

黛玉将身子悄悄地往花丛树影中隐去。虽则如此,带刺儿的玫瑰花枝还是把她那月白衫子挂破了一道口子,手臂上殷殷现出一丝血迹来。她不知自己会不会躲过这一劫,但心中却极是懊悔没有在前一天提早出府去。

幸好没有人往这边来。等那些人走远了,黛玉便匆忙赶回潇湘馆。

快到门口的时候,就听得里面人声吵嚷,黛玉立即停了脚步,闪身往路边的湖石后躲了,握着锦囊的手兀自颤抖起来。

只听得里面有人粗声嚷道:“林黛玉林姑娘到哪里去了?”

又听得雪雁颤抖着嗓子低声说:“林姑娘,她,她……可能到沁芳闸桥边去了。”

那人便大声斥问:‘‘沁芳闸桥在哪儿?”当即有数人冲出门,刮风一般而去。

此刻黛玉方扶着墙根虚弱地站起来,四顾茫然,少不得咬着碎牙往屋里来。雪雁见了她,手捂住嘴,正待说话,黛玉却把手一摆。进得里间,站在炕沿边,一时却想不起要拿什么,便扶着炕沿缓缓地坐下了。

雪雁诧异道:“姑娘,你还坐得下?咱们快逃吧。”

黛玉静静坐着,不吭声。逃,往哪里逃?莫说这府里四下围得像铁桶一般,就是不围着,侯一人深似海,外面的事情一概不知,连个偏门在哪里都不知道。再说,那些知道出路在哪儿的粗使婆子们竟一个也不见了,或是叫人一并逮走了也说不定。

黛玉问:“紫鹃哪儿去了?”雪雁带着哭腔答道:“姐姐说是回家取样东西,一会儿就回来,可是都这会子了,还不见她,只怕——”

紫鹃会到哪儿去,黛玉也不及多想了,她站起来,吩咐雪雁道:“把咱们家穿的衣裳包起两套,银子钗环也包起来。”说着自己也动手,把平日写的那些字画找出来,正待找火引子烧了,外面却又吵嚷起来。黛玉听了,也不做声,从平日做针线的筐子里拿出把小银剪刀贴身藏了,然后抱着书画坐下来。

只见紫鹃被人推搡着进了屋,刚见到黛玉,就哇地哭出声来。

一时间,外面站满了黄衣都侍卫,像围住了寻找已久的珍贵猎物。

一个都尉官模样的人近得前来,上下打量着黛玉,问道:“你就是林黛玉?”

黛玉不答,把脸别向炕里,不让那粗野的家伙看到自己的脸。那人嘿嘿笑着,伸手就要扯开黛玉手上的画轴,让黛玉大惊失色,亏得紫鹃奋不顾身,往前一扑挡住那都尉官。那都尉官骂了一声,扬手就要打。

这时,却有人在窗外厉声呵斥,只见一个身穿锦衣的人快步走了进来。那要撒野的都尉官见了,忙叉手向下,唱了个喏。那锦衣人咬牙说:“你是谁家的?竟敢对林姑娘如此无礼?还不快滚!你去告诉你主子怎么回事,以后若再敢放肆,就摸摸你们颈子上有几颗脑袋!”都尉官连连应声,低着头领人去了。

紫鹃跪下哭道:“老爷,我家姑娘不是这家里的人,只是寄住在这里,这几日就等老太太归了西,行完孝,便回苏州老家去了。你且高抬贵手,饶过我们吧。”

那人微笑道:“这话可不该和我说,我只带人去,你见了上面,再跟他说吧。”说着就闪身一旁,等黛玉自己走出去。

黛玉无法,抿唇站起来,身子却挣不住索索颤抖起来,紫鹃赶紧上前搀住,扯了件雪青撒花的大衣给黛玉披上,雪雁抱着两个包袱,傻傻地跟在后面。三个人便出了潇湘馆,随着那锦衣人,身后又跟了一队黄衣都侍卫,一行人逶迤往前面来。正这时,黛玉奶娘王嬷嬷倒腾着小脚也跟了来。

黛玉犹自抱着几幅画轴半遮住脸,但她的身影袅袅娜娜,娉娉婷婷,一众士兵如见天仙裹云而至,分不清自己是在画中还是在天上。

移出园子,至前堂,只见荣国府里大小主子奴才已分成男女两队,男的都戴上了枷锁镣铐,女人们也全用绳索连成串儿。

众人中,宝钗身着大红婚服,搀着薛姨妈,薛姨妈似乎站立不稳,哆嗦成一团;凤姐也不见了那要强的模样,虚弱地扶着平儿的肩头,身旁的巧姐儿则低声啼哭着;邢夫人目光呆滞,瘫坐于地,贾赦的七八个妾和丫头们也不管她,各自擦泪。袭人、麝月那些不是家生的丫头被单独圈在一边,只不见贾母、王夫人和鸳鸯等。

黛玉透过画轴的缝隙也看到了宝玉,只见他目光呆滞,面如黄纸,身上衣饰被扯得七零八落,头发散乱,发上那四颗大珠子,已经只剩得一颗。黛玉心像被谁揪了一下,眼泪就如断了线的珠串儿一般落下来。

众人的眼睛都望向黛玉而来。这些面和心不和的亲戚们,平日里只维护着表面上的一团和气,内心里各自拨拉着小算盘珠子,出了事便成了乌眼鸡,谁也顾不得谁了。当这大厦将倾之时,恐怕是覆巢之下难有完卵了。

这当儿就有人呵斥着要众人快些走,紫鹃扶住黛玉,正要往女人堆里挤去,那锦衣人却伸手拦住,要她们往另一边去。

黛玉暗自横下一条心:今儿个若被羞辱,那把小银剪刀便是结果自己性命的利器了。

女人们全被关至荣府的下人房里,时时刻刻都有人在大声啼哭。男人们包括主子奴才都被捆绑起来,在院子里瑟瑟地候着。黛玉却是毫发无损,被请到荣禧堂里坐下。

不一会儿,就听得有很多人呼呼啦啦地跑来跑去,低声道:“来了来了。”黛玉不知是谁,仍旧抱着她的画轴,却再也没人夺她的东西,紫鹃贴身站在后面,雪雁则重重地喘息着,而王嬷嬷吓得几乎站立不住。

待众多黄衣侍卫成二列次第排好了,就听得一阵脚步声由远而来,中途停顿了一下,只剩一个人疾步的声音,多人都被阻于堂外。那人跨进门槛,就在堂前站住了。

只听得呼啦啦一片,屋里的人都跪下了,身后的紫鹃也和雪雁、王嬷嬷也一起跪下。黛玉不明就里,懵懂中却站了起来,抱紧画轴,心里如揣了一只小兔。

她好奇之下,展眼从画轴缝隙间望去,只见一人俊朗挺直,头戴洁白簪缨银翅王帽,身穿江牙海水五爪坐龙白蟒袍,系着碧玉红锦带,面似莹玉,漆目如星,剑眉微扬,唇角含笑,直往黛玉望来。

黛玉看出他是个王爷身份,婉然跪下,轻声道:“民女林黛玉给王爷请安。”却不知此人正是她当初在宝玉面前骂为“臭男人”的北静王。

腿虽跪下,身却直立,但见她秀发如云,钗环摇曳,神色凝重,自是一副娇弱却不容侵犯的清秀模样。

那北静王水溶急忙趋向前来,伸手虚扶了一下道:“请起请起,不必多礼。”

黛玉没有起身。北静王愣了一下,招手让紫鹃起来扶她。

北静王道:“大家都知道你乃借居此地,不比这府里犯官的人等。我却你父亲林如海乃是前科的探花,曾钦点为巡盐御史。你祖上袭过列候四代,你父亲科第出身,既是钟鼎之家,亦是书香之族。今日这里的事和你无关,你清白无辜,不同于他们这些人,也不该为难你。”

黛玉站起身,此时才明白原来他或许是父亲的故交,不过看他这样年轻,以父亲的秉性也难于和这样位高权重之人有来往。或许父亲生前曾与他的父辈有过曲折的交情,但自己在南边的时候究竟也没听父亲提起过,

如今父亲已经作古,到哪里问去?

黛玉在画轴后轻叹口气:“谢王爷恩典。只是不知我外祖母家,二位舅父及各位表兄弟俱犯何错,乃至今日抄家之祸?亦不知可有法相救?”说完,自己也觉问得唐突,怎可当王爷面提起这事,如今事已至此,又有何法?但想起方才宝玉形容凄惨,黛玉又心急如焚。

北静王停了片刻方道:“此事今日亦不必多讲,我刚回京,还不清楚皇旨内情,贾家事发至此,恐怕无可挽回。你且找个地方住下,以后自会明白。你乃林家之后,无关贾家,请就此离开吧。”说完,他转头往后看了一下,一人急忙趋步过来。北静王便附耳低声向他说了些什么,那人就招手让紫鹃过去,又附耳向紫鹃说了些什么,紫鹃轻点了下头。

黛玉却不理这些,仍然站立着,鼓足勇气道:“王爷既然这么说,那薛家姨妈亦不是这贾家的人,不知可否一同放出?”她觉得多一个人能获自由也好。

北静王笑出声道:“好,好,谁说你……”他没说下去,却转过语调道.“你竟是忠义之人。虽说也许要盘查薛家的财产,但你说得不错,无关贾家之罪,还有薛家人等。”转身又看手下另外一人,那人道:“我去告知那边。”说完就疾步而出。

紫鹃过去和黛玉耳语几句,黛玉就把眉头皱了起来,想了一下又轻展开来。

北静王轻声道:“此刻你可以离开了。”

紫鹃拽了下黛玉衣袖,黛玉道:“谢王爷,可否让民女和薛家姨妈一同出去?民女没有自己单独出过门,还请王爷海涵。”

北静王想了一下道:“你自行决定好了,只是离开此地要越快越好,外面的车一定要坐对了,到处乱得很。贾家的人可能会尽数收监人狱,这些来抄家的人有些我一时也难以控制。”

黛玉听得惊心,但还是礼貌答道:“多谢王爷恩典,还求王爷尽量周全。”

一时间,大家都静静地站着。有人请北静王上坐,但他似乎在想着什么,一直没有动,谁也不敢再多说话,屏住呼吸候着。这时有人在外压低声音传话过来,似要王爷出去主事。

黛玉知道此时不说,以后就再无机会了,只想有一线希望,也要救助宝玉。她盈盈跪下,将画轴放于身旁,头伏于地道:“王爷敬请移步上前,听民女一诉:二表兄贾宝玉,患痴呆之症已有三月之久。若此番遭受困苦,必有不测,这关系人命,请王爷裁决。不只如此,二表兄他本人从未涉足家事,更无论国事世事,王爷洞察……”

北静王脸色微变,目光深邃,还未说话,一人在旁边轻声道:“不可如此讲,此时贾家,别说主子,就是奴才,一个也放不得的,请不要让王爷为难。”

黛玉听了,不禁伏地而泣。

北静王轻叹口气,面呈不忍之色,张口似要说些什么,终究没有出口,只示意紫鹃扶起黛玉,挥手让众人都离开这里。黛玉心如乱麻,站起来背过身去,艰难地忍住泪水。

外面传来报喏声,言道薛姨妈和薛家几个丫头仆妇在门口等候。紫鹃连忙搀着黛玉,想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但黛玉还想再说些什么,紫鹃怕夜长梦多,轻拽着黛玉向门边去。

看着她们离开后,北静王方慢慢转身,那个锦衣人早领引黛玉她们坐匕了大车。

二、玉舍:

坐在大车里,薛姨妈还说不出一句话,似乎人被吓傻了一般。大车辚辚驶出贾府三重仪门,一路无人阻挡。只听得到处乱哄哄的,尖叫声、咒骂声.还有鞭子的抽打声,令人毛骨悚然,先前的富贵温柔之乡转眼变成了人间炼狱。

待大车驶上大街,黛玉和大家都松了口气,终于离开了这个地方,可是前方的目的地在哪里,众人一无所知。大车内,黛玉出神地看着车帘忽闪而动,两弯细眉似蹙非蹙,朱唇轻启,却只叹了口气。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此番前往,不知性命是否可保,然而却时刻挂心着那薄情寡义的人。也不知他是真傻还是假傻,自己一条命,陷在这里多年,如今只有这简简单单的几个包裹,还没有来时带的东西多,人到死的时候方知两手空空,不知为什么还要这样百般地你争我夺。

此生,只有再回归故里——到父母生了自己的南方去。

忽听薛姨妈道:“我听得那王爷的决议是明断的,应该是位讲理的青天。”

紫鹃道:“姨太太的话实在不错,至少王爷是个赏罚严明的人,今日可不是看见了吗?只是不知他是哪个王爷,以后咱们烧香拜佛的时候也拜拜他吧。”

黛玉看他官服知道他是个王爷,究竟和自己的父亲有多大交情也不知道。他这样年轻,位高权重,但并不骄奢傲慢,反而谦恭和善。他应该是和舅父他们相识的,不知能不能解救舅父和宝玉——可这是奉皇上圣旨查抄,恐怕无法违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