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锁记》的记叙方法
我们在评价《金锁记》之前先来简单分析一下!
对于《金锁记》,从人物塑造、语言、意象三个方面来说一说。
一、语言
《金锁记》中的句子,十分具有灵气。
不同于《倾城之恋》、《红玫瑰与白玫瑰》里面精彩的句子多是出自男女调情,《金锁记》中精彩的句子,多是出自人物、场景上面的描写。
例如在《倾城之恋》中:
生死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看那是最悲哀的一首诗,生与死与离别,都是大事,不由我们支配的。比起外界的力量,我们人是多么小,多么小!可是我们偏要说:‘我永远和你在一起;我们一生一世都别离开。’——好像我们自己做得了主似的!”
我自己也不懂得我自己——可是我要你懂得我!我要你懂得我!
范柳原在细雨迷蒙的码头上迎接她。他说她的绿色玻璃雨衣像一只瓶,又注了一句:“药瓶。”她以为他在那里讽嘲她的孱弱,然而他又附耳加了一句:“你是医我的药。”她红了脸,白了他一眼。
例如《红玫瑰与白玫瑰》中:
她说:“我真爱上了你了。”说这话的时候,她还带着点嘲笑的口气。“你知道么?每天我坐在这里等你回来,听着电梯工东工东慢慢开上来,开过我们这层楼,一直开上去了,我就像把一颗心提了上去,放不下来。有时候,还没开到这层楼就停住了,我又像是半中间断了气。”
娇蕊点点头,回答他的时候,却是每隔两个字就顿一顿,道:“是从你起,我才学会了,怎样,爱,认真的……爱到底是好的,虽然吃了苦,以后还是要爱的,所以……”振保把手卷着她儿子的海装背后垂下的方形翻领,低声道:“你很快乐。”娇蕊笑了一声道:“我不过是往前闯,碰到什么就是什么。”振保冷笑道:“你碰到的无非是男人。”娇蕊并不生气,侧过头去想了一想,道:“是的,年纪轻,长得好看的时候,大约无论到社会上做什么事,碰到的总是男人。可是到后来,除了男人之外总还有别的……总还有别的……”
我们再来看看《金锁记》中,张爱玲将自己拿手的语言集中应用在了哪些地方。
赵嬷嬷害眼,枕头里塞着菊花叶子,据说是使人眼目清凉的。她欠起头来按了一按髻上横绾的银簪,略一转侧,菊叶便沙沙作响。
这个句子的背景是一个有月亮光的夜晚,月亮光照了进来。张爱玲通过菊花叶子、眼目清凉、沙沙作响,通过联想以及动作的描写,给整个场景添了一点清凉的意味。
风从窗子里进来,对面挂着的回文雕漆长镜被吹得摇摇晃晃,磕托磕托敲着墙。七巧双手按住了镜子。镜子里反映着的翠竹帘子和一副金绿山水屏条依旧在风中来回荡漾着,望久了,便有一种晕船的感觉。再定睛看时,翠竹帘子已经褪了色,金绿山水换了一张她丈夫的遗像,镜子里的人也老了十年。
这是一个场景切换,通过房间里的一面镜子将时间往后移了十年。小说和电影中,往往几年以后带过的事情,到了张这儿,通过镜子做了变迁,我几乎很少看到这样的处理。
季泽把那交叉看的十指往下移了一移,两只大拇指按在嘴唇上,两只食指缓缓抚摸着鼻梁,露出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来。那眼珠却是水仙花缸底的黑石子,上面汪着水,下面冷冷的没有表情。
这是人物描写,运用了暗喻的手法。姜季泽是冷漠地,而这种冷漠到了张爱玲笔下,写出了美感。
七巧低着头,沐浴在光辉里,细细的音乐,细细的喜悦……这些年了,她跟他捉迷藏似的,只是近不得身,原来还有今天!可不是,这半辈子已经完了——花一般的年纪已经过去了。人生就是这样的错综复杂,不讲理。
这几句是心理描写,仍旧是有关男女情爱的。但是不同于张爱玲其他一些小说中将男女情爱作为主题来写,心理描写也大部分集中在男女情爱方面,这次张是朝着人生去的。
她要在楼上的窗户里再看他一眼。无论如何,她从前爱过他。她的爱给了她无穷的痛苦。单只这一点,就使他值得留恋。多少回了,为了要按捺她自己,她迸得全身的筋骨与牙根都酸楚了。今天完全是她的错。他不是个好人,她又不是不知道。她要他,就得装糊涂,就得容忍他的坏。她为什么要戳穿他?人生在世,还不就是那么一回事?归根究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仍旧是男女情爱做表象,人生做内里的心理描写。最后的两句反问,从第一次看就印象深刻。
隔着半透明的蓝绸伞,千万粒雨珠闪着光,像一天的星。一天的星到处跟着他们,在水珠银烂的车窗上,汽车驰过了红灯,绿灯,窗子外营营飞着一窠红的星,又是一窠绿的星。
这是几句场景描写。张爱玲惯用色彩、光线、自然景观营造一片场景。这几句里面色彩十分得多,水光、灯光、星光也运行其中。
门外日色昏黄,楼梯上铺着湖绿花格子漆布地衣,一级一级上去,通入没有光的所在。
仍旧是色彩与光线并行的场景描写。
以上几个句子,令我印象深刻。
稍加对比,就不难发现,张爱玲在《金锁记》中,将大部分笔力集中在了对人生、人性的思考上。除此之外,张爱玲还写了一段特别精巧的场景切换。此外,场景描写依旧十分绚烂、色彩强烈。此外,张爱玲的语句写得十分得好,沈从文的语句也十分得好。他们两个,在语言创造中,能够写出美感和内涵。
二、人物塑造
《金锁记》里面的人物纷繁杂乱,但是张爱玲把重要的笔墨全部集中在了曹七巧身上。这一点也可以表明,张爱玲并不想写一段关系,因为一段关系要涉及两个人。这次她只想写一个人,而关于一个人,张从时空变换中来写,表面写得是这个人关系的变迁,进而展现了她的人生图景,最终还是要上升到人性上面来的。
为了写好这一个人,就得拿出众多的配角来和她产生关系。这些关系有着诸多的影响,最终极的便是影响这个人的性格。此外从这些关系中,我们还可以看出一个人的地位。在这些关系相互联系与作用的过程中,则可以把人物的情感、心理窥探一番。(我感觉《金锁记》很难用体验来说,张的大部分小说,体验效果都很强,所以很容易读进去。但是《金锁记》不能算是体验性质的小说,大部分人是很难进入曹七巧的状态中去的。)
所以不难看出,《金锁记》里面只有一个核心人物,就是曹七巧。
其他的人物,不过都是为了这个人物不断出场的。比如曹大年和他媳妇,曹大年的儿子春熹。曹七巧的骨痨丈夫,儿子长白,女儿长安。以及姜家的大少奶奶、三少奶奶,以及小姑子。还有姜季泽。
关于小说的评价,有一部分人是不太能够认同《金锁记》是一篇很优秀的中篇小说的。关于这点,我觉得原因可能就在于,张爱玲对于曹七巧这个人物的塑造,还是欠了点火候。以至于导致整篇小说,都有那么鼓劲,没有使出来。
张爱玲作为一个挖井型作家,比挖坑型写手高明的就是,她一直坚持地对于一些重要的命题,不停深入。而《金锁记》是张爱玲早期对于人性写作的最重要的小说。
让我们看看张爱玲是如何塑造曹七巧的吧。
曹七巧为何会变化,这不单单是她自己所能掌控的事情。因为纵观全文,我发现其实曹七巧到最后也没有认清自己,她可能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但是她没打算反悔,她可能看清了自己人生的这种荒诞与悲凉,但她没有否定人生的意义。
这也就说明了,其实曹七巧,是一个人生的积极者。只是她的这段人生,有太多毁灭性的因素存在。
她生活在一个被否定的环境下,她挣不脱,逃不掉,死死地粘在这张网上,被忽略,被轻贱,被骗。被人们的眼光、语言、行为活活地凌迟掉。千夫所指,无疾而死。
曹七巧最初是出现在小双口中的:
小双道:“告诉你,你可别告诉你们小姐去!咱们二奶奶家里是开麻油店的。”凤箫哟了一声道:“开麻油店!打哪儿想起的?像你们大奶奶,也是公侯人家的小姐,我们那一位虽比不上大奶奶,也还不是低三下四的人——”小双道:“这里头自然有个缘故。咱们二爷你也见过了,是个残废。做官人家的女儿谁肯给他?老太太没奈何,打算替二爷置一房姨奶奶,做媒的给找了这曹家的,是七月里生的,就叫七巧。”凤箫道:“哦,是姨奶奶。”小双道:“原是做姨奶奶的,后来老太太想着,既然不打算替二爷另娶了,二房里没个当家的媳妇,也不是事,索性聘了来做正头奶奶,好教她死心塌地服侍二爷。”凤箫把手扶着窗台,沉吟道:“怪道呢!我虽是初来,也瞧料了两三分。”小双道:“龙生龙,凤生凤,这话是有的。你还没听见她的谈吐呢!当着姑娘们,一点忌讳也没有。亏得我们家一向内言不出,外言不入,姑娘们什么都不懂。饶是不懂,还臊得没处躲!”凤箫扑嗤一笑道:“真的?她这些村话,又是从哪儿听来的?就连我们丫头——”小双抱着胳膊道:“麻油店的活招牌,站惯了柜台,见多识广的,我们拿什么去比人家?”凤箫道:“你是她陪嫁来的么?”小双冷笑说:“她也配!我原是老太太跟前的人,二爷成天的吃药,行动都离不了人,屋里几个丫头不够使,把我拨了过去。怎么着?你冷哪?”
在小双口中,曹七巧无非就是个低人一等,而且不仅如此,她对于自己的低人一等还不能收敛一点。
一个人,要是明摆着的地位低,老老实实低低头做人就完了。你要是地位低,还能逆袭改变地位,那你简直就是罪不可恕,即便你言行举止都符合如今的地位,也仍旧有人骂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看看自己什么来历,什么出身。更别说,你改变地位,但整个人的行为都为改观的时候,更是容易遭人诟病。
王尔德曾说,敌人造成的困难容易忍受,朋友取得的成功却让人无法容忍。
同样,都是一个来历的人,有人却做了主子,有人做了奴仆,哪是那么容易让仍旧没能摆脱地位局限的人甘心?
这里边仅有的一丁点温情脉脉,却是来自于赵嬷嬷:
赵嬷嬷翻了了身,吱吱格格牵动了全身的骨节,她唉了一声道:“你们懂得什么!”
想必赵嬷嬷历经世事沧桑,也算是见识了不少人,才能得出这么悲哀又宽容的结论。
之后,大太太和三太太八卦起了曹七巧:
兰仙忙迎了出去道:"我正担心着怕晚了,大嫂原来还没上去。二嫂呢?"玳珍笑道:"她还有一会儿耽搁呢。"兰仙道:"打发二哥吃药?"玳珍四顾无人,便笑道:"吃药还在其次──"她把大拇指抵着嘴唇,中间的三个指头握着拳头,小指头翘着,轻轻的"嘘"了两声。兰仙诧异道:"两人都抽这个?"玳珍点头道:"你二哥是过了明路的,她这可是瞒着老太太的,叫我们夹在中间为难,处处还得替她遮盖遮盖,其实老太太有什么不知道?有意的装不晓得,照常的派她差使,零零碎碎给她罪受,无非是不肯让她抽个痛快罢了。其实也是的,年纪轻轻的妇道人家,有什么了不得的心事,要抽这个解闷儿?"
兰仙和七巧还未曾见面,七巧就已经给兰仙留下了坏印象。至少,这不是一位良家妇女,至少,这个二太太是不大让人看得起的。
大太太玳珍,已经熟悉了曹七巧的禀性,平时的话语,也多是嘲弄。此时三太太兰仙对七巧还不太熟悉,不过内心已经有了不好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