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知北游》新解(五)老庄论道(下)

知北游(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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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老庄论道(下)

这是老庄道论的后半章,着重阐述了道家的人生观和圣人之道。庄子用其浪漫主义手法再现了老子的归根复命说,生动形象,清晰易懂。同时,庄子阐明了“知行合一”是得道的必由之路,并特别强调了“道自身是变化发展的”,是“知行合一”不可忽略的。这些都是庄子对老子思想的进一步发展。

万物负阴抱阳,冲气以为和。 语出老子《道德经·第四十二章》,是庄子 非阴非阳 的理论依据。这里,阴阳不是指雌雄。阴代表形,指人的身躯;阳代表神,指人的灵魂。万物负阴抱阳,意思是一切物种都是由阴阳相合而成,是将物体的灵魂注入到了他的躯体,形神两两相合,称为“冲气以为和”。冲气,就是将灵魂注入。以为和,就是形神相合。所以万物都是非阴非阳。 中国有人焉,非阴非阳,处于天地之间, 是说九州大地,人类居住生活,他们是灵魂和肉体的结合,生活在天地之间。中国,国中的意思;国中原指人们生活居住的地方,这里泛指九州各国。据《礼记·王制》,天子设九州,每州又各设二百一十国;九州各国便是当时的天下。

芸芸众生,归根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 这是老子在讲述道家的归根复命论。(《道德经·第十六章》)我们在《知北游·第一章》“黄帝论道”中对此有过详细解读,这里再稍作概括:道家理论认为,人的性命有生命和复命两种形式,显形为人称为生命,不显形则称为复命;其中显形为人只是一瞬间,绝大部分时间则以复命的形式存在,这就是复命曰常。常,恒久。由生命返回复命称为归根,因此,复命是本宗,而生命则是插曲。悟透了这层道理便是明道,所以知常曰明。 直且为人,将反于宗。 表述的是生命短暂,显形为人只是片刻光阴,所以是直且。直且,暂且;直,本意爽快,这里表示短暂。性命往返于生命与复命之间,周而复始,生命为插曲,复命为本宗,所以是将反于宗。将,动词,表示来;不是通常理解的副词,将要。反,通返,返回之意。宗,指复命。必须强调一点,“将反”表示来往于生命和复命之间不是一个回合,而是反复轮回,永无休止。这便是庄子视死如归人生观的由来,也是“将”必须作“来”解读的原因。

生命与复命,孰短孰长,孰轻孰重,天下英雄知多少? 百家争鸣,大谈帝王之道,殊不知这就是鼠目寸光,是在为短暂的瞬间纠缠不清。 自本观之,生者,喑噫 (读音意) 物也。虽有寿夭,相去几何?须臾之说也,奚足以为尧桀之是非! 用道家的生命说解读人生,活着不过是叹息的瞬间。生命虽有长短之分,又能有多少差异?人生在世,也就是弹指间的快乐,哪里值得去纠缠什么帝王之道、圣贤之说!道本,指上述道家生命说。喑噫物,本意是吐出的一口气,这里比喻生命的短促。须臾之说,指瞬间的快乐;说,通悦。先秦文献中,说大多用言或曰表示,而说则多指悦。奚足,哪里值得;奚,何;足,值得。以为尧桀之是非,用以谈论尧桀的功过。为,指言说。尧,指唐尧,五帝之一,后禅位于大禹,被誉为圣贤。桀,指夏桀,夏朝末代帝王,因其残暴而被商汤所灭,被斥为罪魁。尧桀之是非,暗指儒家鼓吹帝王之道,兜售圣贤之说,重叶轻根,舍本求末。

天地与我***生,万物与我为一。 这是庄子《齐物论》中的名言,被誉为庄子哲学思想的核心,是他对老子哲学思想的继承和发展。庄子的这一思想简单概括起来就是,性违不掩情似,物异不乏理通。 果蓏 (读罗) 有理,人伦虽难,所以相齿。 这是庄子在借老子之口,阐述《齐物论》的上述核心观点。道生天地万物,所以天地与我***生;道赋予万物神灵,所以“万物道通为一”。因此,事物虽有千差万别,但所遵循的法则只有一个,那便是道。道理相通,是人们认识世界,把握世界的基石。果蓏有理,指万物生长变化都遵循一定的规律。果蓏,本意瓜果,在树为果,在地为瓜;这里果蓏用来代指一切物体。理,指万物生长变化的规律。人伦虽然更为错综复杂,基于“道通为一”,它所遵从的道理也极其相似,这便是“所以相齿”。以,遵从。相齿,互相排列的牙齿,比喻相近相仿,道理相似。

庄论的贡献:道自身是变化发展的。 我们在《知北游·第二章》“庄子论圣人之道”中认识了庄子这一道的变化发展观,但它却是历代庄注所忽视的。“道自身是变化发展的”,这是说自然规律和社会法则不是静止的,而是随着时间的变化不断更新的。庄子的这一观点是老子未曾明确阐述的,是对老子思想的进一步发展。 圣人遭之而不违,过之而不守, 是庄子在用拟人化的手法讲述这一变化发展观。之,承接上文,代指天理人伦。如果天理人伦迎面走来,圣人决不躲避;但如果它擦身而过,圣人也决不再死守。遭之而不违,就是面对天道法理,圣人尊而从之;这不难理解。但后一句的含义却不免令人有所茫然,以至于它的深意往往被人忽略。天理人伦怎能过而不守?没错,这恰恰是庄论的核心所在!过之而不守,是指圣人决不被旧的、过了时的规律绑架束缚,而是善于发现新的规律,与时俱进。

帝王之道,尽在与天相和,天人合一。 既然道是万物的主宰,那么知行合一就是知天道,合天意。知不全,纵然有德,却心有余而力不足,难以尽合天意。 调而应之,德也;偶而应之,道也。 这是在强调得道之人与天相和在境界上是有差异的,历来被误读。究其原因,关键是不明德的真义,更是不懂得道的四重境界。德是人们对道的体悟,是人心中的道,因此,德可以视为对道的模仿,它与道是有差距的。道是一切事物运动变化的幕后操纵。道御万物,好比它携手万物在翩翩起舞,这对舞伴是天作之合,丝毫不拉节拍,庄子称之为偶合。这便是“偶而应之,道也”。偶,指道与万物互偶。之,指世界的变化,其实也就是万物自身的变化。应,响应。道能与万物起舞而不失节拍,但德就没那么轻松,需要不断调整自己的舞步才能跟得上万物的节拍,这便是“调而应之,德也。”德是心中有道,但德无止境,需要不断学习,才能不断调整自我,更加契合道的法则。积德日益,悟道愈深,明道越全,直至玄德,从而与道相和,天人合一,终成至人。这便是帝王之道。 帝之所兴,王之所起也。 这句省略了主语“道”。有道,则帝业兴旺,王运昌盛。正如老子所言,“道常无为而无不为。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化。”(《道德经·第三十七章》)

庄子人生观:生命何足惜,复命更可期。 这里庄子再现了其浪漫主义表现手法,笑谈人生,视死如归。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 道家认为,人的性命是永恒的,是生命和复命的不断轮回,犹如永远飞驰的骏马,翱翔于天地之间。人生在世,不过是骏马腾跃沟堑,一闪而过,其余的大好时光,都是那令人神往的复命。忽然而已,形容一刹那。 注然勃然,莫不出焉;油然寥然,莫不入焉。 生命降临之初,总是跃跃欲试,生机勃勃;生命辞别之时,往往飘忽虚寂,颓丧冷落。出焉,指出生。入焉,指死亡。注然,涌现出来。勃然,雄起的样子。油然,轻飘无力。寥然,冷落苍凉。 已化而生,又化而死。生物哀之,人类悲之。 生命来世,神灵翩然降临,精神相聚,化魂而生;生命归隐,神灵诀别飘散,精神二分,化魄而死。生物不明其道,为之哀伤,人类未通其理,为之悲悯。 解其天韬,堕其天帙 (读质)。何悲之有!摆脱上了上天的束缚,抛弃了世间的桎梏,还灵魂以自由。韬,弓或剑的皮套。帙,藏书的袋囊。天韬、天帙,比喻对人的天然束缚。 纷乎宛乎,魂魄将往,乃身从之,乃大归乎! 人之将死时,神智昏乱,魂魄欲将散去,但其身体却不加阻拦,这便是“乃身从之”。纷,纷乱。宛,模糊。从,顺从。何以至此?生命只是性命的短短插曲,曲终人散,势必各归大本,不可抗拒。大归,就是回归本宗,归根复命。 不形之形,形之不形,是人之所同。 从无形变成有形,又从有形变成无形,谁又能置身其外?行文至此,庄子已将其人生观完整无缺的展示在世人面前。末句的断句,郭象本有误,将“知也”并入了此句。后人以讹传讹,沿用至今,现予校正。郭象之误,缘于对道家“知”的误读,与得道有“四重境界”更是失之千里,从而未能领会末段全文的义理。

知而不行终非至,知行合一乃大得。 知是心中明道,善是知行合一,而至则是天人合一;至道,其漫漫兮修远。 知也,非将至之所务也,此众人之所同论也。 追求至道之人,不会仅仅满足于心中明道,而是将注重实践,努力做到知行合一,其最高境界,便是天人合一。道之神奇,为众人所期,天下熙熙,无不热衷于手握神器,将道化为己用,此众人之所同论也。此,指知也,表示众人无不热衷于道为己用。同论,都在谈论的事。但不言而喻,能了此心愿者,又能区区几人? 彼至则不论,论则不至。明见无值,辩不若默。道不可闻,闻不若塞。此之谓大得。 得道之人从不谈论何为道,若有人高谈阔论何为道,则必非得道之人。轻易就能讲明白的道理,往往没多大价值,更何况道本就不可而言。所以,明道之人从不与人纠缠是非。真正的道哪都听不到的,若能听到必是伪道,不如不听。若能以此为鉴,知行合一,堪称大得。这里,彼,泛指他人。至,表示得道的最高境界“天人合一”。明见,看得明白,引申为容易懂的道理。塞,堵上耳朵。